2025-03-31 12:38
心理師的腦中小劇場 - 劉仲彬臨床心理師
心理師看《混沌少年時》:我們不是在養殺人犯,但總有人,錯過了孩子求救的聲音

這篇文章,不只是影評,更是心理師對青少年脆弱心靈的深刻對話,也是對每個大人、每位父母的提醒:願意露出你的脆弱,才是最堅強的陪伴。
以下文章由劉仲彬心理師授權女子漾刊登

我其實有點糾結,到底是要寫一篇關於《混沌少年時》(Adolescence)的詳解(有雷,請斟酌觀閱),還是先分享一段對話,後來想想,還是先分享這段對話好了。
他是個瘦弱的國二男孩,因此當他站在同班女孩身旁,一手拿著剪刀,一手握著剛剪下的頭髮時,全班都嚇歪了。他的功課很普,體能超弱,平時沒什麼音量,時間都花在畫畫上。滿臉的青春痘,低於水平的身高,詭異的投籃姿勢,都是讓他被訕笑的材料。
有天,他的數學筆記被貼在後方的佈告欄上,因為裡頭有某位女孩的畫像。其實畫得還算不錯,但女孩不這麼認為,女孩本來不討厭他,但在這個班,被男孩盯上等於被送作堆,而她不想當什麼天選之人,於是傳簡訊說「你這噁男,活該你單身。」之後這句就一直跟他在身邊,傳染給周圍,如影隨形。
幾週後的午休,他拿了一把剪刀,直接往女孩的頭上招呼。據他所說,頭髮是整張圖最費工的部位。之後男孩被記小過,家長不曉得去女孩家道了幾百次歉,土下座那種,但男孩就是不肯出現,最後乾脆拒學,被帶來找我時,已經神隱一個半月。
男孩非常在意自己的外表,當我跟他說我國中也醜到爆時,他死都不信。於是我突然想起背包裡有一張當兵時的識別證,上頭有我這輩子最像從北韓逃出來的大頭照。
「喔靠北,你沒騙我,這張真的超醜,看起來就像要進軍法審判之前照的。」
「我國中比這張醜十倍。」
「那你不會覺得很想死嗎,我真的很不想進教室,每天都準備好被羞辱。沒人喜歡我,輔導老師還叫我要『愛自己』,我最討厭聽到這三個字。」
「沒錯,國中就是一種很尷尬的階段,男生發育得比女生慢,聲音又變得跟待宰的鴨子一樣,鬍子要長不長的,嘴巴還會不自覺地開開的,就像你現在這樣。」
「吼你真的很靠北耶。」
「我也經歷過啊,那時候班上就兩種男生最受歡迎,會打籃球的跟功課好的,可惜多數人都是第三種,包括我。然而人越被無視,就越想被重視,所以有些人開始幹些蠢事來吸引注意,有些人會講些刻薄的話來保護自己,有些人則是明明喜歡女生,卻又討厭女生看待自己的眼神,於是變得很矛盾。為了避免這種矛盾,有人會試著用蠻力征服,或用語言貶低對方,好像這樣做就能維持自尊。」
「但明明就是他們先侮辱我的,我根本沒想惹誰,我只是喜歡她才偷畫她,而且還說什麼被霸凌可以跟輔導老師講,但一講就變成抓耙仔,死得更慘。」
「也對,沒有人喜歡被輕視,我在國中是個不起眼的傢伙,但我很感謝那段經歷。」
「屁啦,明明就是很痛苦的過程,講的好像能得到什麼一樣。」
「先聽我講完嘛,我那時候並不覺得能得到什麼,只是因為孤單,但又不想去恨這世界,所以開始做自己喜歡的事。我把錢都存起來看電影,租錄影帶,去圖書館看大量的推理小說,滿腦子都是電影情節和解謎細節。這些活動不需要人際關係,只有一顆了解自己的腦袋就好。」
「所以你現在才會把這些東西寫進去。」
「對啊,但這不是計畫好的,而是在孤獨時培養的興趣。青春期的孩子,都很渴望被喜歡,為了能夠被在意,時常不計後果,反而忘記要做些自己喜歡的事。」
「但我就算畫下去,還是會被當成怪咖啊。」
「我也是怪咖,然而現在回想起來,怪咖的生活都很充實。不用去管會被誰討厭,只管自己喜歡什麼。被冒犯了就投訴,暗戀誰就放心底,你不會一輩子被困在這種狀態,你會長大,會找到適合自己的路線,會明白很多事情不能強求,會明白什麼叫做尊重,也會明白這就是一種過程,但結局可以由我們決定。」
一個半月後,男孩重返校園,他很認真地對女孩道了歉,可惜女孩並不買帳。他依舊被當成怪咖,依舊受到嘲弄,但他開始把畫本擺上桌,對準窗外的世界,不再遮掩。畢業前,他還手繪了一張治療所的沙發區,裡頭有一點點陽光透進來。
至於那把剪刀,再也沒出現在他和女孩之間。可惜同一把刀,在《混沌少年時》有不同的下場。

我不敢說這是一齣神作,但絕對是一部良心之作,四集各六十分鐘一鏡到底,無論是兒青取向的助人工作者,或是家有青少年的家長,都值得為它投資四個小時。
《混沌少年時》將故事分為四集,每一集都是某個重要日子裡的六十分鐘。劇組選擇一鏡到底,就是為了展現真實的臨場感,因為我們擁有和角色一樣公平的時間,去面對突如其來的困境,因此更能感受劇中人的無助,以及事態的無預警。
它的寫法則和丹尼鮑伊的《史帝夫賈伯斯》(Steve Jobs)相仿,不採編年史交代加害人的心物歷程,而是擷取不同的日子來串連案情。每個日子都有它的作用,都有拼湊案情的證人,整齣劇就像一場兇案解剖,在此簡述各集的亮點:
#第一集
事發第一日。男孩傑米一家大清早被警方破門,傑米被押送警局,家人陪同試圖釐清事態,最後停在驚人的結尾。
這一集的長鏡頭,讓觀眾完全泡在不知所措的情緒裡,一輩子沒進過警局的父親、打迷糊仗的警方、看起來太不可靠的律師,以及無從判斷是否遭冤的孩子。原來被拘留的流程如此繁複,原來生活可以在一個早晨就被翻轉,各組人物進出,案情虛實難辨,直到最後無可辯駁的證據浮現。這集的證人,是「科技」。

#第二集
事發第三日。兩位警探帶著前一集的結論,試著到學校搞清楚傑米的社群關係,問出凶器的來源,以及作案動機。
這一集的長鏡頭,是四集當中技術交接最繁複的,要出入各樓層,在集眾廣場調度人流,穿過窗口橫移奔跑,最後還要接上空拍鏡頭。但這些場景都有存在的必要性,因為它要讓觀眾理解當今的校園位階、社群符碼與暗語文化,最後帶出「非自願單身」(Incel,Involuntary Celibate)這個詞(倘若放在華人社會,大概就是「活該你單身」),以及它強調的男性覺醒,如何影響青少年的心理。這集的證人,是「學生」。

#第三集
事發後七個月。一位臨床心理學家帶著前兩集的線索(事發影像、社群對話),試著為傑米進行評估,目的是理解作案心態。
第三集是封頂的一集,沒有複雜的鏡位,單純一張桌拚演技。但我認為優秀的部分,是呈現了心理師的「弱」。這裡的弱,指的不是「弱勢」(weakness),而是心理的「脆弱性」(vulnerability)。
這樣的弱,來自於對人性的不可預期,對於試探不可控制的恐懼,證明了心理師也是普通人。你不確定傑米下一秒如何回擊,因為他拋棄了規則,只想佔上風,而這也印證了他的作案動機 –「鞏固自尊」。他誤以為咆哮就等於掌權,掌權就能讓對方臣服,因此當他伸出橄欖枝時,你不能拒絕,也不能嘲諷。即使他否認作案,他的加害心態與意圖,都已透過行為清楚呈現。這集的證人,是「心理師」。

#第四集
事發後十三個月。案情塵埃落定,鏡頭回到傑米一家的生活,這天是他父親的最難熬的生日。
第四集不再進行任何梳理,而是把視野放在加害者家庭,也是我認為姿態為最寬容的一集。面對加害者家庭,旁人偷偷伸出腳,暗地扔石頭,跟著吐口水,似乎都能被默許,道德正義給了人們一張通行證。但編劇試著去理解他們的處境,他們會被噴漆,會被當成揶揄的素材,會假裝街道看來毫無異樣,計畫著生日要去哪看場電影。
但他們沒辦法,街道就是如此扭曲,而他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活在這道陰影裡,有些是外界的惡意,有些是內心的暴擊。父親知道,自己一定是疏忽了什麼,或是兒子從自己的血脈繼承了什麼,才會讓家門外的世界,變成焦土一片。
他的工作是修馬桶,需要輪班待命才能養活自己的公司。身為藍領階級的頭兒,他安安分分地工作,當孩子關上房門,為了感情與人際關係糾結時,他選擇不打擾。「爸,我覺得我被討厭了。爸,班上有人排擠我」,這些對話不會出現在他們之間,因為他也是被父親用藤條與拳頭養大的,指令向下輸出,沒有轉圜餘地。他不會體罰孩子,但也沒辦法把耳朵借給他們。
心智正常的人,不會想養出殺人犯,然而身為家長,我們總是會在無意間,漏看了某些細微的線索,錯過另一條岔路,我們似乎能覺察某些不對勁,但因為太累而省下了敲門的力氣。

最終鑄成大錯,全家被連坐,但編劇還是留了一些溫度,他讓姊姊說出這段話:「我們不搬家,就算搬了,情況也只會好一點點,然後很快就會有人發現這件事,而這件事會佔據生活的全部,情況會變得更糟。所以我們要留在這裡。」這集的證人,是「家人」。
四位證人,從拘留流程、社群暗語、作案動機到案後衝擊,完整建構了整起案件的輪廓與肌裡。
在某些重要的場景裡,我總是想起男孩,想起那張活像脫北者的醜照。會談室總會有這樣的孩子,被家長送過來聊天,然後試著擠出一些對話來給父母交代。然而身為心理師,我更希望從對話中,讓孩子看到我過去的歷史,裡頭沒有什麼風光的戰役,或值得飄揚的旌旗,只有更早之前的泥沼與荊棘。
對話的目的是讓孩子知道,我們也同樣不酷過,我能明白這樣的感受,不酷很痛苦,但做自己很開心。大人勇於暴露脆弱非常重要,光是這種姿態,不需要雞湯灌頂,孩子可能就會放下手中的刀,重拾桌上的筆。
溝通不一定要講道理,把孩子當朋友,把耳朵借給對方,讓他把心情交給自己,就是一個很窩心的往返。身為父母,這點時間,我們應該都還給得起。就像《成名在望》那句最棒的台詞:
「在這破產的世界,唯一堪用的貨幣,就是不酷一族的心情故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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