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台北金馬影展．失控的照護。

2023-11-16 15:27 柳時雨

我救了四十二個人。

檢察官大友一直沒想正視母親愈來愈不記得以前事情的情況，應該說，她不願意正視母親的變化，只要待在安養院裡，母親的日常生活至少是無足憂慮的，只要母親的健康沒有嚴重狀況，自己也可以不去過於擔心，工作之餘去看看母親，大友認為那就是現在可以做到的孝順。

讓母親在安養院度過餘生是孝順嗎？抑或是母親的貼心？

大友曉得，自己的工作模式與童年過往沒法讓她顧及母親的健康變化，母親自願到安養院就養，其實她鬆了口氣，只是一次次去探視也一次次發現母親的記憶狀況不若以往，難免有些揪心。

會不會哪天，母親終究忘了我？大友腦海閃過這樣的念頭，卻選擇別過頭不去細想，至少現階段應該還不用擔心吧。

大友沒細想過的事情不只這件，她甚至跟許多人一樣，覺得任何人年老力衰時都能到養護機構就養，或許住在安養院少了親人陪伴的天倫之樂，但在那裡至少有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同樣狀況的老年朋友互動，比起在家孤獨至終的慘狀，那已經好上許多。

因為這樣，面對痛下殺手奪走四十一條人命還自稱是給予救贖的兇手斯波，大友說什麼也無法認同。

眼前這位平靜斯文的兇手乍看之下一點也不像殘忍的連續殺人魔，斯波服務的居家照護中心也不是什麼有前科的單位，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平常，但偏偏這間居家照護中心的照護對象死亡率卻高得出奇，大友曉得肯定有問題，甚至，她清楚問題就在斯波身上，只是，面對那麼多人的死亡，斯波卻沒有任何害怕或異常，反而安穩得像靜謐湖面。

最令大友驚愕的是，斯波不說他殺了人、卻說他是救了那四十一個人。

第四十二人，是誰呢？

「失控的照護」（ロスト．ケア）改編自日本推理小說家葉真中顯於二零一三年發表的同名小說，小說與電影的劇情發展不盡相同，主要聚焦於審訊的檢察官大友和犯人斯波的對談，大友所代表的是被社會安全網保護到的一群人、斯波代表落在社會安全網以外的那些人，在你我生活之中，或許很難想像及理解怎麼會有人落在安全網以外？怎麼會有人連基本生活都難以維持？怎麼會有人過著三餐不繼的日子？

不管什麼樣的社會，都有生活在底層的人們辛苦喘息，那般辛苦也很可能是突然就落在自己頭上的驟然。

斯波經歷過照顧失智家人的痛苦時刻，要是有人能幫自己與家人解除痛苦是很重要的助力，偏偏他不是被接住的那個，政府提供的各項社福支持他一個都無法申請，只能靠著自己艱難地顧著一天不如一天的父親，斯波原先沒想到那會是漫長的一段路，而今，這路途長到已經看不見前方。

再這樣下去，父子二人會發生什麼事？

再這樣下去，人生還有什麼希望？

這樣下去，自己有沒有明天？

不料，失智的父親早看出斯波的痛苦而說了一段話，父子倆熱淚盈眶，斯波曉得真的來到不得不做出決斷的時刻了，他曾經妄想過這種發展，可當妄想變成真實的時候，斯波卻更麻木了，真的要解脫嗎？父親是想解脫的嗎？

自己能解脫嗎？

柄本明那痛徹心扉的演技，讓我、讓我周圍的觀影者都一起哭了。

其實，「失控的照護」所提及的社會現象並不只是小說與電影，時常聽到新聞報導所謂的人倫悲歌－－孩子或父母再也無力照顧需要大量照護的家人，最後選擇殺害家人或一起尋短；那樣的悲劇某方面是這部作品的焦點，但在二零一六年，日本真的發生一件類似的重大社會案件－－「相模原障害者施設殺傷事件」，跟小說與電影不同的是，作品中的受害對象是接受居家照護的長者，而發生在現實中的則是住在機構裡的身心障礙者。

「相模原障害者施設殺傷事件」一共造成十九人死亡、二十六人輕重傷，是日本戰後死傷人數最多的單一殘殺事件，犯人植松聖是事發單位「津久井山百合園」的前任員工，在「津久井山百合園」工作了三年多的植松聖從最初覺得身心障礙者都是天使、逐漸轉變成認為世界上要是沒有身心障礙者就好的激進心態，最終於二零一六年七月二十六日清晨潛入園所，持刀殺害了園內的多位身心障礙者。

讓我發毛的是，植松聖的說法跟電影裡的斯波一樣，他認為自己是解救了身心障礙者及其家屬，他承認是殺人兇手、同時也是他們的救世主。

這個事件對我來說，有一種可以理解但很痛心的錯亂感受，看到「失控的照護」，又再勾起類似情緒。

我在身心障礙領域工作十幾年，接觸過的個案或許不算多，但聽聞與見過的事情也不算少，植松聖於事件後的新聞報導或後續調查所表達的想法，我相信只要在這個領域裡待過一段時間的人都不難理解，就跟「失控的照護」裡斯波對那些獨居在家又不良於行的長輩所持的想法類似，可又如社會大眾的普世價值和電影中的大友檢察官那樣，我們都曉得沒有任何人可以隨意剝奪他人的生命權，更別說那會斬斷他人家庭的羈絆。

照護過程的痛苦和艱難，當事者才最清楚，處於周遭的人們即便有再多體會與同感，也無法同理到別人家庭的綿長親情，或許有時候當事者也很想逃開一切，但偏偏，你不是她、他不是你，不能有誰代替上蒼主宰性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