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才導演野田秀樹新作《逐波之兔》:泣訴著自我悔恨與難以割捨的親子羈絆

2023-10-31 18:27

野田秀樹導演2023年舞台作品:「逐波之兔」
野田秀樹導演2023年舞台作品:「逐波之兔」
輕快的歌曲在透過音響播放著,劇場內觀眾低聲交談,昏黃的燈光,劇場裡洋溢著歡愉卻又未知的神秘氛圍。突然,燈光暗下,全場觀眾陷入有默契的寂靜無聲,台上演員登場,繩索拍打出的海浪聲響,一上一下、一波接著一波,規律而寂靜的,恍惚間,我聽見了浪花拍打在岸上的聲響。

聚精會神地盯著舞台,等待著野田秀樹導演的舞台劇逐波之兔」(兔波を走る)開演。好奇著是誰人會先登場?而眨眼間,一張投影著高橋一生身影的牛皮紙在舞台中央的登場,倏地,音效匡噹一聲,原先被高舉直挺著的牛皮紙,應聲落下。取代那平面的投影,是真實立體的高橋本人,在舞台上展現奔跑姿勢的他,穿越象徵著一道道波浪的白色繩索,緩緩地、鏗鏘有力地唸出這段台詞:

不条理の果てにある海峡を、兎が走って渡った。その夜は満月。大きな船の舳先が、波を蹴散らしては、あまた白い兎に変わった。アリスのふる里から逃げていく船は、代わりに兎をふる里に向かって走らせた。僕はその兎の一羽。不条理の果てからアリスのふる里へ、とりかえしのつかない渚の懐中時計を、お返しに上がりました。
在荒誕的盡頭,一隻兔子奔越了海峽。那是滿月之夜。巨大船艦的船首劃破了波浪,浪花化為白兔。逃離愛麗絲的故鄉的船,反讓兔子奔向彼方。我是那兔子之一。從荒誕的盡頭返回愛麗絲的故鄉,我交還了那「為時已晚的懷錶」。
故事就這麼展開了。

「逐波之兔」劇照
「逐波之兔」劇照
高橋一生,飾演著《愛麗絲夢遊仙境》裡,脫兔的角色,帶著台下的觀眾,走入愛麗絲夢遊仙境裡,訴說起不為世人所知的,背後的故事。在以往我們認識的故事表面上,似乎是愛麗絲跟著白兔兒進入了迷幻的世界,但是否有可能,是誰帶走了愛麗絲,自此使得愛麗絲不再能夠回到家中....

下一幕,是愛麗絲的母親(松隆子 飾演)在舞台上的探問:

我還剩下多少次能對你喊著『出門慢走』?而你又剩下多少次回應我『我出門了』?如此慣性的『出門慢走..我出門了...』,如此無限說著....而自什麼時候開始,這樣的日常,不再到來了呢...
跟著脫兔遠走的愛麗絲,留下了母親。

「逐波之兔」劇照
「逐波之兔」劇照
愛麗絲(多部未華子 飾)離開了家中後,母親陷入無境的苦痛。她耗盡心力與代價尋找自己懷胎九月,捏拔長大的女兒。在現實世界裡苦苦盼望愛女歸來。她四處奔走,探詢女兒的足跡,但彷彿等待了四十億年之久,依然聽不見女兒的消息。

愛麗絲看似離開了,進入了虛幻的世界。但沒看見的,就真的不存在嗎?整齣舞台劇,野田帶著觀眾進入了「真實與幻想」「現實與虛擬」這樣的交替之中,唯獨能確定的,是歸心似箭的愛麗絲,與念女心切的母親,兩人即使相隔遙遠,對彼此的思念,再真實不過。

這日,在「迷子案內所(尋人服務處)」,母親遇見了身穿一身白的脫兔。舞台上色澤白皙到接近透光的脫兔,聲稱自己從「疼痛的國度」逃離而來。

脫兔與愛麗絲母親接下來一來一往的對話間,我們明白了原來脫兔正來自那個虛幻的世界,在那個平行的空間裡,他是個飽受洗腦、受盡肉體磨練的實驗動物。而他之所以要受盡如此折磨,只為讓他們對於「疼痛」感到麻痺。威權兇狠的教官這樣說:「一旦鈍化了你們自身對疼痛的感知,你們也會失去感知他人疼痛的能力,不會有同理他人的能力了。

原來,在另一個世界裡,脫兔不只是表面上單純的脫兔而已,他帶著使命與任務而來,他的另一身份之一,是特務,是「特殊綁架執行者」。其任務之一,是要綁架年輕的生命,進入脫兔的世界,那只在幻想中才存在的國境。

「逐波之兔」劇照
「逐波之兔」劇照
此次,沒有人知道脫兔為何而來,但或許是內疚綑綁了脫兔,又或者是與愛麗絲短暫的相處,喚醒了他心中的良知,總之,他回到愛麗絲的故鄉。而與愛麗絲的母親相逢那一刻起,他便已下定決心要帶回愛麗絲,幫助她逃離幻想的世界,送回真實世界裡與母親重逢。

站在舞台中央,脫兔低聲嘶吼著:

いつの世も、強がり思い上がり独りよがりのどや顔たちは、どやと言ったままだ。その勇ましい谺が作り上げる戦いのゲームの中で、知らない間、僕ら兎が作られた。その兎によってまた何も知らない少女が拉致される。何も知らない少女の人生が、連れ去られる。その運命は少女の人生の真上から投下された爆弾も同じ。あいつらはどや顔でここから向こうへ亡命した。そして僕は向こうからととへに命した。同じことだ。僕はあの強がり思い上がりめがりの青年たちと何も変わらない。⋯⋯やっと気がついた。亡命してから十年が過ぎていた。あの塹壕の中から顔をだしていた、少女のままのアリスは無言でこう言った。
不論在任何時代,那些自誇強大、自滿且自以為是的人們,最終仍然保持著他們的自大。在那場虛幻的戰鬥之中,他們的咆哮聲創造出了我們──兔子,而兔子們也誘拐了一位毫不知情的少女。她的人生在不知不覺地被奪去,這樣的命運,如同在她生命頂端筆直地投下了炸彈一樣。他們以傲慢的面孔離開這個領域,尋求庇護,而我,則在另一邊重新開始。我,與那些傲慢自大、自命不凡的年輕人們,一點也沒有不同,一切如出一轍..... 終於,我意識到了。自從那次逃亡已經過去了十年。曾經從壕溝中探出頭來的少女,無聲地傾訴...."
接著,飽受愧疚自責的心,鞭笞著脫兔,他一遍又一遍,執意穿越國境38度的邊界,他在舞台上奔跑,跳耀,翻滾,匍匐,哪怕困難度再高,即使那是他早已逃離的國度,他依然持續努力著、碰撞著。汗水,淚水浸濕了雪白的衣裝,面對國境衛兵蠻橫的阻撓,繩索與鋼絲無情的綑綁,堅持著,苦撐著。




然,在最終,他依然沒有成功。


「逐波之兔」劇照
「逐波之兔」劇照


事已至此,所有的奮鬥都為時已晚。舞台上的高橋一生與名為「安明進」的脫兔,化為一體,即使絞盡全力,也無法阻撓歷史的傷痕。

舞台中央,安明進狼狽地不支倒地,面色蒼白如紙,癱軟在地。他被粗暴地架出舞台中央,即使他央求世人別忘了愛麗絲與母親的憂傷,依然無能為力。

內外高喊著:

安明進這樣的人物,過去,在現在,在幻想,在現實不存在....」
渴望著女兒歸來的愛麗絲的母親,忍不住大聲嘶吼詢問:

「你被帶去哪兒了?」
蛆與地獄。」
安明進,氣若游絲地回應著。

地,「碰!」一聲!靜的劇場,傳來殘忍的槍聲,換來更深沈與不安的寂靜。槍聲撞擊在舞台下每一顆乒乓作響的心上,留下急促倉皇的呼吸。

消失的脫兔,被消失的雪白身影,已被噤聲。

劇情扣著日本近代歷史事件,一段被即將被遺忘與不能說的秘密,野田或許想告訴眾人的是:關於那個被帶走的女孩,即使這樣歷史事件只在少數人身上發生,但那樣的傷痛與震撼,絕不少於炸彈投下的威力。

童話故事中的愛麗絲,是永遠的少女,但真實世界的少女會隨著年齡成長,他也可能成為母親,嫁作人婦,而愛麗絲的母親,最終將終老,帶著對女兒的思念歸做塵土。

劇中,飾演愛麗絲的多部未華子,對著飾演母親的松隆子,一陣一陣的喊著「お母さん~ お母さん~ お母さん~」撕裂地喊著全場觀眾的心也跟著揪痛了。

而歷史的悲劇將隨著時間消逝而漸漸被眾人遺忘,但親子之間的羈絆,卻不可能消失。

劇本的最後這段台詞,重重的撞擊著我的心:

「只要我的心臟持續跳動,那便是我呼喚你的聲音。直至我的聲音傳遞你的位置為止,他會不停傳遞著。即便你消失在深不見底的地獄,因不論地獄有多深,我對你的愛便是比地獄還深。」
白兔帶走了愛麗絲,在奔浪上奔走。波光粼粼,奔走的是卻我的淚光閃閃...即使語言不通,劇場中的音樂與情緒渲染,塞得我溢滿,眼淚直接潰堤...

「逐波之兔」劇照
「逐波之兔」劇照
對於任何有孩子的母親來說,那種再也見不到自己孩子的錐心刺骨之痛,是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擬的。有人說,母子之間物理羈絆,是在出生後剪斷臍帶那刻就停止了。但在身上的「肚臍」卻是母子之間,兩人真實曾緊緊相連的重要證據與證明。生理不再連結,心理卻不可能斷裂。




面來到舞台劇的最終一幕,

愛麗絲的母親與脫兔雙雙躺在舞台中央,思念愛麗絲的母親,因為呼喊女兒的心臟跳動聲而醒來,接著母親喚醒了脫兔。兔,緩緩地從洞穴中牽起了愛麗絲,將她送回母親的懷抱裡。

此刻,台下的觀眾早已分不清,這是真實世界裡曾發生的事情?還是我們心中期待的圓滿結局?

著母親擁抱著愛麗絲,脫兔臉上彷彿露出一絲救贖,但隨著舞台上的牛皮紙穿越,愛麗絲再次消失在舞台上。母親最終,擁抱的依然是愛麗絲虛幻的身影。

緩地,脫兔再次唸出這段與他登場時相同的台詞,唯獨此刻的他多了悲戚,遺憾,與心有不甘:

荒誕的盡頭,一隻兔子奔越了海峽。那是滿月之夜。巨大船艦的船首劃破了波浪,浪花化為白兔。逃離愛麗絲的故鄉的船,反讓兔子奔向彼方。我是那兔子之一。從荒誕的盡頭返回愛麗絲的故鄉,而關於歸還那只「為時已晚之錶」⋯⋯最終⋯⋯依舊為時已晚⋯⋯。
著愛麗絲母親深深一鞠躬,那樣的鞠躬帶著無限悔恨,抱持著為時已晚的無奈與悲淒,雪白身影的脫兔,更顯慘白。

皮紙袋再次穿越,脫兔立體的身影,再次化為平面,消失在舞台上。下脫兔對著愛麗絲母親,悔恨的鞠躬倒影....台上,平面的脫兔不再慘白,卻顯得哀傷模糊....或者,看似模糊,只因此刻,台上的身影已與台下觀眾的淚水交融合一。

起初,看著這齣舞台劇時,我總覺得那亮白色的光打在飾演脫兔的高橋身上,彷彿穿透了靈魂的慘白,讓他霧濛濛的呈現在眼前,看不清原本該是標緻五官的立體樣態。直到後來,我慢慢清楚了,或許脫兔,一直都是如幽靈般的存在。

平面的紙張帶著他登場,平面的紙張帶著他落幕,或許都是他早已不存在世上的暗示。紙張,是紀錄故事紙張的隱喻,也是覆蓋在軀體上屍袋的隱喻。而即使早與不存於世,在蛆與地獄的世界,他依然奮力地將故事傳遞著。

直到最後一次的觀劇,我才開始體悟,脫兔在完整的兩小時裡,以幽靈之姿在對世人的泣訴,提醒世人不論任何時代,因人類的自傲與無知,荒誕的故事持續在世上的每個角落發生著。

發生在他人的生命是故事,在自己的生命便是事故

一個少女被帶走的故事,或許我們聽起來只是雲淡風輕的話題,但卻是改變了一群人生命的真實創傷。

野田秀樹導演被稱為鬼才,因為他善於將真實的歷史事件,綁在架空的劇本,又結合我們都熟識的虛構故事之上。而那夜,我在東京藝術劇場,以我不是頂好的日文,再次體驗了他的舞台魅力。體悟了身為藝術人與訊息傳遞者的社會責任。也帶著觀眾開始思索,身而為人的存在價值。

而在這篇的記述裡,我先跳過了野田導演對「家庭制度」、「虛擬科技」等支線的討論,著重在歷史事件裡。

時光會流逝,人會老去,歷史卻不該被遺忘。

時光是什麼?劇中有句台詞是這樣的:

「時光是孩子的誘拐犯」
時光總光明磊落地將孩子從天下父母身邊偷走。但如果只是單純如此,我們定不會感到如此憂傷。我們憂傷的是:偷走孩子的,竟是如此荒唐無稽的理由。人生總有許多遺憾,天災、人禍,或許難以完全避免,但荒誕的事件,若是因人類的傲慢自大而產生,身而為人的我們,是否都能有所反思呢?

是我看了十幾次,也哭了十幾次的舞台劇,而劇中情緒與張力之強大,滿溢到此時今日我依然無法忘記那些情緒。即使故事中的人物真真假假,但留下的情感,卻重重的撞擊在胸口,依然無法散去。

或許,有些故事,不是只有講講而已,它需要被好好傳達,為了讓那些真實的悲劇,在被遺忘前好好地講述出來,讓人記住這些真實的傷痛。於是,我們都能在歷史的洪流中,謹記過往,願相同的錯誤不再發生。

東京藝術劇場
東京藝術劇場
*日本近代日本事件:請參考「北韓綁架日本人拉致問題



(原文刊登於:海蒂的療癒3次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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