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黑電影】大象席地而坐。

你根本就不知道活著是怎麼回事。

她眼裡的世界，早就奇形怪狀了。

那是一種憤怒，她曉得，卻不能說得清楚甚至無法說出口，家裡沒有半點溫暖，媽媽的憤怒與她的憤怒交織只會讓殘破的網燃燒得更激烈，選擇跟副主任走近些，是因為她感覺到大人的溫柔與輕鬆，從這段世俗不允許的關係裡她得到一絲安穩，她或許不在意別人會不會發現，也可能，她根本沒想過下課後的私人時間會被注意到，在網路社群蔓延如火的現今，做一件事要不被他人所知，已經難了。

即便什麼都沒發生。

即使，她還是好奇別人怎麼看待自己身上發生的事。

說起來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兒，在社會染窗裡，我們通常不敢與他人發生衝突，和氣生財的觀念根植於腦海深處，在學校裡、職場內、社會上，我們向來容忍他人戕害自己的權益，如果不主動挑起爭端應該就能過得安穩吧？在外頭戴著的假面，回到家卻無情地剝下，與家人衝突乃至怨恨變成我們最擅長的事，惡言相向的目的是認為家人一定得懂自己的情緒與脾氣，不管在外頭怎麼欠缺，委屈肯定不能在家裡發生。

在家裡得不到的溫暖，她只好從外人那兒尋覓，副主任是大人了，知道怎麼虜獲小女生的心思，果不其然，他利用她滿足了私慾，她也從他那兒得到讓人稱羨的虛榮。

可虛榮只是表面，那終究是假的，黃玲內心清楚，她最後還是要離開這兒，沒想到的是，韋布已早一步動身。

她很想離開，但現在還走不了，說來這兒她也沒啥牽掛，就是害怕外界更殘酷的環境與人們會弄死自己，這本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，不在這裡被誰弄死，早晚也會在別的地方被誰弄死，既然遲早要被弄死，不如先發制人了結禍害。這份體悟，韋布搶先體會了，他並不想逃卻不知除了逃還能怎麼做，誰教送醫的傢伙有個可靠的爸爸與可怕的哥哥。

韋布知道這兒留不住了，要去哪兒他也沒什麼概念，聽說滿州里動物園裡頭有個奇妙畫面，那是傳聞見過就能得到平靜的片刻，「大象席地而坐」（An Elephant Sitting Still）的突兀，讓他非去不可。

有好多瞬間，他覺得活著真煩，選擇冷漠是不想習慣中的習慣，周圍多少人都是如此，可是，一定有些東西是不能妥協的，他也受不了了，不想再過著成天被惡霸找麻煩的生活，校園霸凌既然沒人要處理，他只好自己來，李凱一定會站在他這邊的，因為他也選擇跟李凱一起面對。

只是他不曉得，背叛在呼吸之間有多容易。

于城可懂了，背叛就那麼容易，代價卻沉重得教他無法負荷。用一條命換一記血淋淋的真實，最後終是不能面對的自我，反正生活就是一堆破爛，再爛，也只是因為不能得到想要的人。

王金老先生也懂了，他面對的或許不是背叛，可是養育孩子成家立業之後，財產卻被覬覦著的感覺有多糟糕，除了嘆息，好像只能接受？就像教授和漁民的對話，更像的，是一片荒原。

一片荒原。

我能明白我自己嗎？

你為什麼跟我說這個？

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。

這個國家的人怎麼那麼邪惡！

我有點訝異，惡劣的冷淡與日常，居然透過電影大剌剌且直鑽入心地講出來，導演胡波醞釀了多久的鼻息才終於在大銀幕上提出控訴，井陘氣候的冷峻，完全透出「大象席地而坐」的茫然，在那般瞧不見希望的環境底下生活，莫非長大後只想去賣串烤？莫非只想窩在鄉下地方空度一生？莫非以為這片荒原終有走到盡頭的一天？

姥爺早就看透人心那般迂迴，罷了，去看個馬戲團也好，走到遙遠的地方讓人沒找到也好，或許在大象面前可以體會一點不用擔心揪心的單純；于城太愧咎了，他不知該怎麼面對好友母親的哀痛，那是說出來都不會有任何人諒解的錯誤，他還是做了，事實落在眼前只好逃避，反正誰誰誰都跟那垃圾桶差他馬的不多。

看到李凱衝來救援，韋布才發現什麼是厭煩。

那別說黃玲終於看穿，除了滿州里，她再沒其他地方可去。

但我們，連滿州里都沒有。

我喜歡中國農村題材的電影，一直都是，「大象席地而坐」雖不全然在講農村背景的故事，但城市發展中的巨大鴻溝始終深深吸引著我，無法想像自由、不能盼望未來的電影氛圍著實是我的菜，鏡頭隨著人物漫行在城市角落，彷彿可以掬取又相隔遙遠的距離是無法壓抑的衝動，大家都想一直看著、只是看著那個人會碰到什麼鳥事，也不想在任何能夠幫忙的時候出手一把，冷漠地望著機會與生命流失，彷彿成為這一代城郊中國人或中國影人眼裡的遺憾。

電影最後依稀給了一道希望，可仍是停下來了，大家聽著破曉前的大象叫聲，以為快等到了希望、以為可以去到任何地方、以為終於將要天光，然而，那個框框是否真能跨出去了？

從灰暗的石家莊到大雪紛飛的北方滿州里，超過一天車程、將近兩千四百公里路，困於那座城市的四個人都想到天涯海角看看從未見過的馬戲大象，或許是痴人說夢，起碼他們敢於做夢，相較於臣服於現實的傢伙們，他們寧可去找到存在於邊境的荒原，即便，終究是夢。

電影落幕時，崩潰的不止是堅持電影內容的導演，在我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也隨之灰飛湮滅，我遺憾的是，那兒終究有個遙遠邊境可尋，而生長於這座島上的你我，還找不找得到漫長的天邊？

遑論活著吧。